苏轼遗传了乃父老苏的很多脾性,重视友情而不好色,便是其中之一。他是那个时代里极少数不好色的文人之一,“性不昵妇人”,即使面对王夫人,他的话也不算多,夫妻之乐于他,倒不如友情来得更叫他心驰神往。
朋友之于苏轼,即如水之于鱼,米之于鸡,须臾不可缺失。当初,他来黄州最为担心的问题,不是生活艰苦,不是地方偏僻,却是怕这城中没有几个相与的朋友,叫他寂寞难耐,“黄州岂云远,但恐朋友缺”。
好在他的个性爽快,仁厚可亲,且从不以地位论尊卑,“上可陪玉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所以,来黄州之后不久,他的身边,又有了一群朋友。
这群朋友里,既有新朋友,又有老朋友。
朝夕相处的街坊邻居,成为他最先在本地交往的朋友,其中与潘丙、古耕道、郭遘关系最好,这三人虽是市井平民,却是古道热肠,苏轼在黄州的五年,这三位朋友对他帮助良多。
潘丙是个书生,屡试不第,绝意功名,开了个小酒馆讨生活,苏轼有事没事常到这小酒馆,哥俩喝几口,聊闲天。潘丙为人热情,怕苏轼人地两生,还将自己的哥哥弟弟及一众人等介绍给苏轼认识,后来亦都成为朋友。
古耕道和郭遘亦是经潘丙介绍而认识苏轼的,古耕道是个没文化的普通百姓,大字不识,但为人真诚淳朴,豪爽且讲义气;郭遘是药店老板,苏轼喜药,对药材亦多有研究,二人交流颇多。早在密州时,苏轼因食菊与杞而有意外收获,大约彼时已对药产生兴趣。
苏轼刚经历过大狱,又来到完全陌生的黄州,当年的亲戚朋友怕惹祸端,不少人与他断绝了往来,书信都不再写。寂寞孤独之中,这三人质朴的友情何等温暖,何等重要,即所谓“我穷交旧绝,三子独见存”,他喜欢三人的豪爽质朴,三人向往他的人品才华。
在这偏僻的黄州,他们常常闲聚,喝酒聊天,天南地北,无话不谈,借此打发掉许多难挨的时光。
苏轼有了困难,这三位好友常常热心相助。及至后来开辟东坡这块荒地时,若不是他们手执锄头,亲自助阵,这块荒地真不知道收拾到何时才能耕种,苏轼对此十分感激:“从我于东坡,劳饷同一餐。”相处一段时间之后,彼此之间愈加熟悉,感情更为深厚,又常一起结伴出游,欣赏黄州各地的美景。
元丰四年()正月二十日,苏轼往岐亭看望老友陈季常,三好友相送,竟送出黄州城十里,至女王城东王禅院。此时,他与这几位黄州朋友已经十分融洽。
陈季常是苏轼在黄州时最为要好的朋友,二人来往甚密。苏轼亲往岐亭见陈季常三次,陈季常来黄州见苏轼七次,每次相处时间大约有十多天,黄州五年,两人竟有百余日时间在一起,果然是老友情深。元丰三年()六月,陈季常第一次来黄州,就在当地引起不小的轰动。他本是豪爽侠义之士,于江湖之上颇有些名声,既至其人挂剑归山,隐于岐亭,又有许多人想要交游而不得,此番陈季常一到黄州,当地豪侠之士自是奔走相告,兴奋不已,争相邀请陈季常到自己家里做客。
对于邀请他的人,陈季常特别强调,自己来黄州,只是看望好友,而并非出山,遂一一谢绝邀请,而宁愿待在苏家闷热的小屋里,与好友举杯问盏,闲话家常。
真真算给足了苏轼面子,令苏轼甚为得意。
而至分别时,两人又总难分难舍,送出很远后,仍不忍离去,有诗为证:
送君四十里,只使一帆风。江边千树柳,落我酒杯中。此行非远别,此乐固无穷。但愿长如此,来往一生同。
-《陈季常见过三首》之二
能送出四十里之外,当见友情之深厚。现代人,挥挥手就算送别,古风远去,再无回返之可能。
陈季常和苏轼二人的友谊,除了彼此的敬重之外,还包括相互之间的调侃。不过,一番较量下来,陈季常显然是吃亏的那一个,因为苏东坡一首著名的诗,令这超凡脱俗的隐士,居然获得了一个惧内的名声。若是陈氏料想有此后果,估计打死他也不会让这首诗流传出去的。诗曰:
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与苏轼来往密切的,还有住在长江对岸的武昌东湖的王齐愈、王齐万兄弟,苏轼刚来黄州时,两兄弟就慕名来访。王氏兄弟系苏轼同乡,亦为蜀人,偏僻之所,危难之中,听到乡音,受人关怀,自是感动不已。
苏轼喜欢武昌美景,常坐船过江去游玩,每次必至王氏兄弟家,热情的王氏兄弟每每以好酒好菜招待,谈天谈得迟了,便在王氏兄弟家留宿几日。
让苏轼觉得温暖的,还有黄州知州徐大受。按照宋制,犯官苏轼在黄州的言行,当受地方长官监管。但徐大受却是个正人君子,宅心仁厚,通情达理,他以知州的身份,常常对苏轼加以保护,而没有任何责难。看到苏轼生活困难,他又以朋友的身份加以资助。对这位名满天下的犯官,他表示出自己的敬重和同情。
所以,苏轼遇到徐大受,实是一件幸事。两人相交既久,也渐成为亲密的朋友。
每的重阳节,徐大受必在黄州名胜涵辉楼或栖霞楼设宴,邀请苏轼前来共度佳节。不只如此,他还时常邀请苏轼来自己府上做客,唤出家中能歌善無的侍伎,一起把酒言欢。苏轼还特地写了歌词若干篇,以供侍伎演唱。
徐大受每有好酒,必招苏轼前来,有时候也亲自带了好酒,往他家里做客。
后来,徐大受在调赴湖南的途中不幸病逝,苏轼闻此消息,十分悲痛,在写给徐大受之弟徐得之的信中,他满怀深情地回忆道:“始谪黄州,举目无亲。君猷一见,相待如骨肉,此意岂可忘哉!恨谪籍所摩,不克千里会葬。”
君猷者,徐大受也。
有了朋友,他的生活重新变得丰富多彩,对于黄州的贫寒单调,他也渐渐适应。苏轼的可贵处亦在于此,每为环境所迫,初时不适,渐渐坦然,勇敢地接受现状。若无此项能力,实难挨过人生的苦。
而危难之中所结下的友情,大概更令人难忘。
此前的一些朋友也先后来信问候,甚至还有人来黄州亲自看他,先前曾与他同去陕西凤翔任职的马梦得,也千里迢迢赶到黄州,与他同甘共苦来了。
苏轼是个典型的不善理财者。
自任凤翔签判起,居官已近二十年,却积蓄无多,现在到了黄州,因是犯官,便只有一份微薄的实物可领,却无正常的薪水了,顿显捉襟见肘,这下让他不得不直面自己糟糕的经济情况。
刚来黄州时,手上尚有一点点存款,过了一年后,仅有的存款也花光了家庭出现财政赤字,为现实生活所迫,不得不借钱度日。他这才意识到,难挨的日子已然来临,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想想真是讽刺,当年学识过人的科举天才,一路过关斩将,杀出重围,得到朝廷赏识,一直想着实现自己那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伟大理想,谁知道,今日竟流落得要为稻粱谋,填饱肚皮才是当下须直面的最重要问题。
在生存的难关面前,对苏轼而言,能拥有一块土地耕种,可谓解决吃饭问题的一个办法,自家境况既已至此,又何妨做个农夫,倒也可以践行长久以来种地的愿望。
苏轼把这个想法和朋友马梦得一说,不料这位马先生是典型的行动派,迅速着手向当地政府申请土地。经过马氏一番努力,苏轼的设想竟然变为现实,没过多久,有关部门便批给苏轼一块废弃的营地让他耕作。
这块土地,有五十来亩,位于郡城东门外的小山坡上,原来是军队的地,久已废弃不用,野草丛生,瓦砾成堆,已经相当贫瘠,如不花费点力气,下点真功夫,来一番彻底的清除和细心耕作,实在难有收获。又适值此年黄州大旱,土地干裂,整治这块地可谓难上加难。初得此地时,苏轼满心欢喜,待要真正动手时,也忍不住长叹一声,要让这块贫瘠的土地上长出庄稼,不出点力气是万万不可能的。
叹气归叹气,有了一块地,总算是好事,他遂下定了决心,克服一切困难,要将这块地弄出个样儿来。
苏轼先对这五十多亩土地做了一番规划:较低洼的湿地上种植粳稻,平上种枣树和栗树,在一角视野最好的空地上,预留下一块地建造房屋。本还想种一片竹子,只是怕竹鞭在地底乱长一气,影响其他农作物生长,只好作罢。苏轼曾写诗称“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使人俗”,现在看来,为了庄稼生长,只得先忍痛割爱了。
做好规划后,便开始整治这块地,这项工作最为费时费力。
先让家童把枯草烧掉,待烧完时竟有意外收获,在地里发现了一口井。
这让苏轼开心不已,有了井,浇灌的问题自然解决,也算是老天帮忙。然后收拾瓦砾,这是个体力活,相当累人,令自小少干农活的苏轼直喊体力不支,腰酸腿疼。亲自动起手来才知道,要做个农夫,并不只是想想那么简单,非付出点代价不可。
弄完了这些先期的工作,才是垦荒的真正开始,一家老少齐上阵,朋友们也都赶来帮忙,马梦得、潘丙、古耕道、郭遘,一个都不能少,苏轼换上普通装束,头裹幅巾,开始一个老农的耕种生涯。
虽有许多朋友帮忙,但这偌大一块土地,好生费了一番精力和时间,待大家将这片营地终于垦成一块可以种植的土地时,时已进入深秋。
种水稻是来不及了,只好改种大麦。不及一个月,地里已长出绿油油的麦苗,其势喜人。当地有丰富种植经验的老农告诉他,要想获好收成,麦苗不能发得太旺盛,须让牛羊过来啃一啃。苏轼依言而行,一试,果然不爽,是年大麦丰收,获粮二十余石。付出总有收获,这摆在路边的大道理,第一次令人觉得亲切无比。
吃着自己亲手种植的大麦,全家人都很兴奋,心中充满前所未有的成就。
苏轼和夫人还创造了大麦的新吃法:将大麦与红小豆掺杂做饭,味香,大麦甘滑味长,蒸出的饭色泽微红,味香爽口,夫人王闰之笑称为“新式二红饭”。
于这样艰苦的时光里,一家人还能其乐融融,毫无怨言,最是难得。
种植大麦取得的成功,让苏轼受了莫大的鼓舞,他开始了一系列更为宏大可行的计划:除种稻麦外,还种植黄桑树三百棵、枣树和粟树若干以及种各样的蔬菜,当然还要种柑橘树,老友李常特地从任官的安徽给他送来的柑橘树苗……前景多么美好,引人无限遐想。
兴许,苏轼这时候发现,自己当初若不是执着于科举,必是个与爷爷一样的种田好手。
某天,当他发现园中尚缺茶树,便向一位相熟的和尚大冶长老求茶树种子:
不令寸土闲,更乞茶子蓻。饥寒未知免,已作太饱计。
《问大冶长老乞桃花茶种东坡》
粮食的收成尚未可知,饥饱还是眼下面临的重要问题,便已然计划着种植茶树。而茶叶有助消化之功效,所以云“已作太饱计”,实是一种快乐的自嘲。
自此,一家人过起真正的农家生活,男人白天耕种,女人晚上织布,若非被贬官黄州,任苏轼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自己这些年所一直向往的隐居生活,竟在黄州得以实现。东坡这块土地,只是因现实生活逼迫才努力耕种,但带给他的快乐也出乎意料地多。
虽然此前务农的经验并不富足,但好在苏轼与夫人王闰之都出生于蜀地的县城,田间地头曾是童年嬉戏和玩乐的场所,二手经验也有不少。
有一次,苏轼为种田而买的耕牛生病了,它恹恹的样子,看上去几乎有死掉的危险,兽医看不出症状在哪儿,反倒是王夫人弄清楚了耕牛生病的原因,并顺利地治好了它。苏轼写给朋友章惇的信中记叙了这件事:“昨日一牛死,牛医不识其状,而老妻识之,日:此牛发豆斑疮也,法当以青蒿粥啖之,用其言而效。”
这样的事情发生得越多,越能增加夫妻二人的成就感。他们对这田园生活的兴趣,看起来一发而不可止。
苏家这块地所在的地方,本无名字,苏轼为它取名东坡,并自称东坡居士。“
”东坡”者,取自白居易的诗《东坡种花》及《步东坡》,白居易之“东坡”,是忠州的东坡,苏轼向来喜欢白居易和他的诗,故借其“东坡”名之。至于自称东坡居士,则源于他对佛教更加精深的信仰和修炼,在佛教中,居土是指信仰佛教而在家修行的人。而在中国古语里,居士又有隐士的含义。无论如何,从这个称呼看出,苏东坡正试图从苦海中拔出脚来,他想建造一种充实平和的人生愿景。
这块付出了体力和精力的土地,成为苏轼的情感所系,他深深地喜欢上了这地方:
雨洗东坡月色清,市人行尽野人行。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
-《东坡》
雨后的东坡,月色澄碧,城里人早已不见踪影,而乡村野夫还在回家的路上,道路虽然高低不平,但苏轼并不在意,反而享受拐杖敲打石头的清脆声音。
按照此前的规划,苏轼又在东坡附近地势较高的地方建造了一处新房,此举是为缓解家庭住房的紧张。盖房非是小事,看起来一笔不菲的开支必不可少,手头紧张,苏轼便尽量本着节约的原则,不但就地取材,而且亲自上场,经过好一番忙活,终于建成这所共有五个房间的建筑,再看他本人,已是“日炙风吹面如墨”。因房屋落成之时,正值大雪纷飞,故名“雪堂,苏轼自书“东坡雪堂”四字于门上,叹其系自己心意之作。
在雪堂的周边,苏轼遍植各种树木花草,打了水井,使其富有生活情调,不只可以供耕作劳累后休息之用,亦可以在此长住。他还把雪堂进行了一番装修,在正堂四壁绘上了雪景图,更加不负雪堂之称谓。为纪念建筑雪堂这件事,苏轼更是写一篇《雪堂记》,似是明志,表明自己的理想所在:做一个适意的隐者,过幸福的生活。文中虽多写隐居的怡然自得,字里行间却依然无法掩饰时时涌动的出世之想,正所谓“吾非逃世之事,而逃世之机”。
从现实的角度考虑,雪堂的建成,至少在一定程度缓解了苏家的住房紧张问题,再不用全家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无法自由地转身。
另一让他颇引为得意的地方,是雪堂处于一个极好的位置,四边风景如画,不出门即可尽收眼底,实在美不胜收,且作词以记之:雪堂西畔暗泉鸣,北山倾,小溪横。南望亭丘,孤秀耸曾城。
、-《江城子》
有了雪堂,使他底气顿生,一改先前朋友来访便相当窘迫的境况。现在,再有人来,便可以让人家住在雪堂,一起赏美景,观明月,饮小酒,谈人生,唱和诗词。
想来的就来吧,想住的就住吧,咱有雪堂。
东坡和雪堂,俨然使他曾经隐居的梦想一下子变为现实。
在黄州过得适意,令他有更广阔的想法,扩大自己的田园规模,置办更多的田地。隐居之梦越做越大,一发而不可收,看得出,他享受其中不能自拔。
苏轼看中了黄州东南三十里一个叫沙湖的地方,便想在那儿买块田,元丰五年()三月七日前往。那天天气晴好,并未预备雨具,结果途中突降暴雨,致使众人狼狈不堪,纷纷找地方躲藏避雨,唯独苏轼不以为意,迈着轻盈的步子,慢慢行进。
不久雨停,太阳出来了,令他诗兴大发,写出闻名遐迩的《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