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贤亮年生于南京。年因发表长诗《大风歌》被列为“右派”,遭受劳教、管制、监禁二十余年,其间曾外逃流浪,讨饭度日。年9月获平反。曾任宁夏文联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现任镇北堡西部影城董事长。代表作有《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等。9月27日中午,张贤亮因病医治无效去世,享年78岁。
潘朵拉的盒子打开了,就不可能再合上了。我们必须经历蹦跶的混乱过程,而这个过程总是人心浮躁的。大乱才有大治,人心浮躁过后才能恢复平静,这是一个必然的过程。
文/朱慧憬(采访整理)
我身上集中了强盗、流氓、劳改犯、书生、英雄、作家等等各种人的特性,我就是一个复杂的中国人的代表。
我身上的确有流氓特性,不过是大流氓的特性。影视城建立不久,有人在影视城前面种树,我就给部下打电话,说你给我准备一个推土机,把树全部给我推倒。如果不是那次把树推倒,现在那片地已经是人家的了。这,一般书生能做得出来吗?书生没有办法,就找领导。而我采取的方法是以暴制暴,这是那个时代给予我的特质。我儿子是80后,他自然很善良,继承了我的本性。其实我本性是一个很善良的人,有一些“恶劣”之处,那都是手段,与狼共舞你得有这种狼性。书生懦弱?我从不懦弱,只有在女人面前我才懦弱。
不仅你说我没有“右派”气质,见过我的瑞典国王的弟弟也这么说。他之前见过一个知名的“右派”,说那人满脸忧郁,没有脱离劳改的阴影。劳改生活没给我造成什么影响,也许就是耽误了生儿子。哦,孙子也耽误了。
曾经的年代是不能倾诉的,那个时代人们互相猜忌,不可能说真心话。我现在说的都是真心话,我在英国、法国,到哪里都跟记者说内心话,因为真诚才能打动人。你跟我谈话有没有听到一些老朽的话?显然没有嘛。
每个中国人都在摸着石头过河
我在最新的那部小说里讲了一个“开心果瓶”理论:“文革”年代好比把一瓶开心果底朝上反过来,就是把五千年的东西翻了个底朝天,传统的旧东西都不行了。从此,中国人的心乱了,怀疑的种子也撒在中国人心里头了。
邓小平的功绩是打开了瓶盖,让开心果撒在地上乱蹦跶。从此,中国透气了,不再处于密封状态。这是一次猛烈的冲击,每个人都受到影响,都在乱蹦跶,同时遇到前所未有的问题。因为我们已经不在瓶子里待着了,面对新环境新世界,我们在五千年的历史经验中找不到解决新问题的指导办法,每个人都在摸石头过河。潘朵拉的盒子打开了,就不可能再合上了。我们必须经历蹦跶的混乱过程,而这个过程总是人心浮躁的。大乱才有大治,人心浮躁过后才能恢复平静,这是一个必然的过程,不用担心。
我在香港书展上说,现在社会有低俗化倾向,我的小说把它展示出来了,可是,我对我们国家的前景还很乐观。因为两千年前,中国就有人喊“世风日下”,现在不是还这样吗?一千年前中国就有人担忧“人心不古”、“礼崩乐坏”,也不是过来了嘛。我不忧虑,“文革”都过来了,真的没什么可忧虑的,现在很多人杞人忧天。操那么多心没用,听听鸡叫,逗逗狗多好。
现在很多事情我就是玩,写小说是玩,管理影视城是玩,各种社会活动也是玩,今天跟你聊天也是玩。我要郑重其事接受采访,那不把我憋死。对于小孩的教育也是玩。小孩就是听其自然,听天由命,儿孙自有儿孙福,他有他的命。
爱情是简单的事情
我在一次演讲中说过,我没有经历过惊心动魄的爱情,才会有小说里对爱情的美好想象。惊心动魄的爱情多半是青春时期的产物,我21岁开始劳改,平反时43岁,之前根本没法谈恋爱。对一个男人来说,43岁以后也不可能对爱情有什么美好追求了。感情不过是个过程。经历这个过程,现在我对我身边的女人非常依赖。
我一直对走过我身边的女人说:爱情要以悲剧结束才显得美满,比如罗密欧与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东西方的爱情经典,都是悲剧。不是男人的狡猾,是我已经看透了人生,这样才能避免很多麻烦,不仅仅是我单方面的,也是双方的麻烦。如果我和一个女性产生爱情,最后又不能修成正果,对她的伤害会比对我的伤害更大。毕竟我对什么都有一定的心理承受力,而女人的心理承受力总是弱些。
在我生活中出现的几个女人,都非常好,对我非常好,就这一条足矣,还要怎么样?不要把爱情看得太复杂了。其实非常复杂的问题都是非常简单的,可以简单化处理的。
我母亲出生于一个大家族,受过高等教育,也经历过“文革”的磨难,她把婚姻想得很实际,说只要找一个关心你的人就可以了,不需要关心出身、文化程度这些东西。也许有些类似出身的母亲教育儿子要找个门当户对,有感情交流、思想沟通的妻子,会在乎很多抽象的东西;我母亲觉得找个女人好好过日子就可以了。
年,我和一个劳改中的女人在一起。她对我真的很好,我没袜子穿,她到处捡破的劳保手套,裁下来给我做袜子。我在田里干活,太阳那么晒,连棵树都没有,中午她给我送饭,我远远看着她提着小包裹,心中感觉很甜蜜、很温暖。我也对她好啊,该干的体力活都是我干的。她平反之后,虽然哭着不愿意离开我,我还是让她回兰州去过更好的生活了。毕竟当时我前途未卜,而我知道有一种爱叫做放手。
知识让我充实
我写过一首诗,其中有句“平生故事堪沉醉”——我一辈子活得够让人沉醉的了,够本了,比谁都充实。不是我愿意这么活,是命给我的,我就接受了。没有什么不高兴,如果我说不高兴,其他作家会“打死”我的。有人说我是全世界作家中生存状态最好的一个。
我始终认为上天待我不薄。没错,我劳改20年,这不是我一个人的20年,是整个民族的20年,之后上天给了我优厚的回报。对于命运的安排,还是不要怀有恨意为好。不管怎样都不要“贪、嗔、痴、慢、疑”,这五个东西千万不要有,你才能快乐。再说,荒谬的时代,你恨谁去呢?
劳改20年,我读通了两本书,一本是《资本论》,一本是《易经》。我觉得知识让我过得很充实。当然知识让人痛苦,这种痛苦和没有知识的人的痛苦层次是不一样的。有知识的人的痛苦可以用知识去化解,没有知识的人只能用行为去化解,冲动地释放自己的痛苦,常常造成更大的不幸、更大的痛苦。很多杀人犯其实并不想杀人,是因为情绪无法宣泄,以杀人来宣泄痛苦的情绪,最后伏法,是更大的不幸。
我当然不知道自己会活多少岁,我只知道今天在这喝茶挺享受的。我不知道明天的事情,说不定明天又来了个王小姐,也说不定谁也不来了,我就一个人坐着。我不管明天的事情,更不管死后的事情。过去的事?你管它干什么,已成定局。
我无所畏惧,已经劳改这么多年了,还害怕什么呢。再来一个“文革”把人打倒,不也要接受嘛,我绝对不会自杀。即使我再被打倒,我也知道曾经辉煌过,历史上、中国文学史上永远不会抹掉我这一笔。不是在乎这个,这是已成定局的事实,我就接受。
本文刊发于年9月15日《新周刊》第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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