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代的诗歌兄弟
——以诗人剑男为例
文/*斌
对于当下武汉众多60后诗人而言,年代是他们的诗歌青春期。无疑,那是一个启蒙的时代,也是个理想主义的时代和朝气蓬勃的时代。年代中期,当青年田禾从大冶老家脱下一身泥来到武昌,在东湖边的小渔村的那个小出租房里(现在的东湖林语和楚世家高档小区),帮助诗人饶庆年打理青年诗歌学会的一些事务时,武汉60后诗人的诗学命运,或许已经开始。
这些青春期中的诗人,有的在武汉高校,有的在外省高校,有的散落在三镇民居的里弄中、社会主义工厂的灰色水泥楼房中或省内的中小城市中,或在各地流寓;他们互相交流诗作,参加诗歌朗诵会,出版诗报或各有诗歌知己,埋头写作或指点诗坛,颇有一些以诗歌为志业的精神。
或许他们的想法很简单:去成为诗人。除此,并无别的想法。
因为,没有比成为一个诗人更值得度过的人生了。
虽说世易时移,资本、消费、娱乐更多主宰着随后而至的时代风尚,但这批诗人像礁石般固执地留存了下来,并以各自独有的方式和这个后至的时代进行对话,在随波逐流的表象下,固守着当年的内在初衷。
以笔者个人的经历,因当时身在高校和其后个人交游的原因,对大学生诗人要熟悉一些。另外,第三代诗人及诗风,对武汉60后诗人影响不大。真正影响这一批诗人的仍然是朦胧诗、台湾现代诗、七月派、九叶派、中国古诗、翻译诗、诗人海子,各种流行的社会思潮和文学思潮以及本地诗人曾卓、徐迟、叶文福、饶庆年、高伐林、王家新、南野等。
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武汉60后诗人群是在时代独有的气候中本土自生的。
诗人剑男,是这批诗人中一个很好的例子。
一、尘世的美和孤单的高度
剑男是湖北通城人。他的老家一脚踏三省,南边是湖南的岳阳县和平江县,东边是江西九江的修水县,皆属幕阜山系。平江近代出过才子李元度和平江勇,在曾国藩最困难的时候,身边就站着李元度和平江勇,所谓“长毛撼山易,撼平江勇难”;现代则有著名的平江起义,可见其地民风;有关岳阳,就更有名了,在宋代范致用的《岳阳风土记中》,连笔者的老家蒲圻及赤壁古战场也写到了。修水出过*庭坚和陈寅恪,那里还有虚云和尚圆寂的云居山真如寺。通城在历史上最著名的人,是北宋方琼,累官至兵部尚书,殉职于靖康之难(剑男诗《*龙岭》中已写到)。从地域上看,从北宋开始,此地文风渐盛。通城在清代属武昌府,去武昌而不是下汉口,当是此地文化的历史惯性,因为,生意人才去汉口镇求利,官吏和文人的目的地,则是湖广总督衙门、武昌府衙门和湖北学*的学宫。一般来说,某个地域的“武”的特征,显示的是当地人的本能和血性,“文”的部分,则彰显的是性情和理性。所谓民族性或区域文化性,也不过在这种地方性的视野中,大抵、略约如此,不可能被确切证明。
每一个诗人都有故乡。故乡对诗人的影响,要么显在,要么隐在,是一种生命和文化的脐带式关系。甚至影响到诗人的性格。
本节笔者想先谈谈剑男诗中的一对混合体:尘世的美VS孤单的高度。尘世之为世俗生活,本然和高度相对。尘世是群的,浑浊的,甚至是肉欲的,而高度是对尘世的否弃和提升,是个体的,形而上的或准宗教的。这样的混合,有结构性的矛盾的地方,但逻辑的悖谬并不表明事实的不存。作为诗人的剑男,或许就是这样一个混合体。
星辰出现在天空,这是光明的一个返影
你看,这些琐碎的、无名的灯盏
为了赎回它们在尘世的美,至今仍保持着孤单的高度
(《纯净的思想使我恢复宁静》)
比如这几句优美的诗句所表达的:星辰虽然很高,但却是群的,非个体的,也不是光明的源头,如红太阳,不过是被诗人指认的草民似的二级光——返影,并且目的在于挽回尘世之美,才定位于孤单的高度。这很不逻辑。当然,诗之为诗,非逻辑是常态。这表明的是诗人的取向。其实大家都知道,在科学常识的层面,星辰都是光源,是恒星,而不是返影。
剑男的诗,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在虚的或精神高度的层面,他可以给茨维塔耶娃写诗,可以提到本雅明、维特根斯坦、里尔克、米沃什、史蒂文斯等,总之不是中国人的名字;但在日常生活的层面,就写到父母、故乡、同学,诗友了。笔者认为,这恰是作为诗人剑男的固有的年代的启蒙印记。
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启蒙之初,援西入中,殿堂里供着的,都是念起来陌生又奇怪的外国人的名字,我们都熟悉那种有审美意味的口感。但日常生活又只能在此地,天天和中国的百家姓打着交道。
这都是一直发生着的事实,有如诗人所谓的尘世的美和孤单的高度。
诗人剑男是个诗中君子,因为他诚实的禀性,保证了他不搞怪,不虚蹈,不挟洋人以欺人。
这一点,同为武汉60后诗人的余笑忠与剑男仿佛——情愿当个好学生,念念不忘西方的大师。但真实推动的力量,其实还是本土汉语中的资源。
当诗人在某一个时刻把这些都忘得差不多的时候,诗人个人和他所膺服的启蒙,才不至于一边倒,达到了和谐和相互溶浸的状态。比如剑男下面的这首诗——
《除了爱》
除了爱,我心中不再有秘密
四十年,一些执迷的人在文字中
痴人说梦,四十年后,我一直在回忆
除了爱,我剔去文字中阴冷的词汇
我去远方,但
一直把故乡背在身上
我遭遇过夏天最滂沱的大雨和
秋天最湿重的霜露
很多时候,我和柏拉图睡在一起
我执著于精神,迷恋细小的事物
除了爱,我不再
计较季节的绿减翠衰
我和荷马与博尔赫斯度过了
最黑暗的黑夜,我用文字描述
饥饿的胃,用食物喂养庞杂的思想
除了爱,我把生活
当成与时光漫长的较量
我一生屈辱的泪水都滴在
这些灰白的纸张上,就像一个
积劳成疾的书生在半夜咳出的鲜血
我把这朵最艳丽的梅花送给我的亲人
我读书、写作,除了爱
我不再与命运作无谓的谜藏
这首诗读上去,还是有三个老外的名字,但在诗歌文本中,已经不是支配性的了,精神的惯性和日常的惯性,在爱之作为普遍的人类价值中,和解了。
所谓的孤单的高度,在笔者看来,其实质是一种被启蒙。
即是说,这种被启蒙体现的是诗人在年代的氛围中的知识习得和价值认同,并且在后至的时间中,基本不变,因之被打上了时代的印记。
在剑男的诗中,天堂、神、光明、黑暗、祈祷、审判等一类的词都有效,虽说诗人并不是教徒,但宗教知识的习得和影响,很难摆脱。
但指向殿堂的高度,因其虚拟的特点,不免在后至的尘世的接二连三的粗砺中崩塌,其结果是双向失效:尘世之不美和殿堂之虚无。也就是说,尘世之美,在日常中基本缺席;孤单的高度,更是长期缺席,因之,诗人只好在亲朋、故乡、自然中寻找尘世之美,在精神的向度上呼唤高度的维持,从而达到一种有张力的平衡,但也形成一种困局。
另外,困局和爱一样,都是普遍性的。比如下面这首诗。
《诘问》
是不是可以在寂黑中迎着阳光生长?像
植物的种子,是不是可以
在物质的时代和灵*一起飞翔,像
虚妄的梦,——是不是
很多的代价都要付出血和泪?
更尖锐的,是不是仁慈和
恻隐造成了人类的孽障和罪?
是不是金钱和权术使众鸟解羽?
一个时代的判词在离析,是不是
撒旦在人间交出了命运的僭语?
穷人在哭泣,为在寒凉中有
一件单衣,朝圣者放弃了思想
在宿命里寻找生命的归依
那些亡命的歹徒啊,他们则绑架了
一具骷髅,让风驱散了心头的寂灭
我分不清公众和庶民,很多
都像被废黜的王者,滴血的斧斤
高过他们的头顶却浑然不觉
像蝼蚁在大地上的蠕行,长长的
征途接着又被狂风吹乱了阵营——
“这是背叛者的出奔,残简
断牍中我们寻觅历史的见证——
是灵*的大鸟在空中盘旋,它的
降落即死亡,机械和物欲是它的
两翼,是弥赛亚给人类的陷阱——”
而我们是不是可以通过牺牲达到救赎?
像蛾子对于火焰,商业时代的肉体对于灵*
我们是不是可以将血和泪浇灌在大地上
像反复锻炼打的钝铁对于命定的思想和原罪
这首诗宗教氛围很浓,嗓音也比较西化,在整体上有一种对立的紧张感。但这首诗中有一个关键词:判词。诗人是为时代命名的人,甚至也是提供判词的人。但诗人剑男是困惑的,困惑于其各种内在外在的冲突之中,一如此诗所列举的一些问题。
命名的人,何故变成了提问的人?
原因也简单,是生活改变了我们。年代的启蒙者,自觉被赋予了命名的使命,但后至的生活,很具体地把这使命,变成了问题。提供判词的使命,是宿命般的无法完成了。
这一群60后诗人,或许都能在这首《诘问》中,找到自己,感觉这首诗就像自己写的似的。
不少人说我们所面临的是个文化上的“二流的时代”,哪怕莫言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不过说明,以其为代表的中国小说写作,刚好够了“二流”水准而已。文化相对于经济,有一定的滞后性,当社会的富庶导致普遍的消费并一扫旧日寒俭的刻苦之时,当多元价值观成熟自信于日常生活的点滴之中之时,在文化上,最先诞生的,可能是“一流”的诗人。所谓“一流”的诗人,指的是那种不依不傍、卓然自立、风格独创的光源式的诗人。
在“二流的时代”,诗人也不脱寒俭的刻苦和内在价值的磨砺冲突,这有如剑男的“尘世之美”和“孤单的高度”,实际上是一种群不群,己不己的社会生态的表征。
二、内在的羞感与生活的砥砺
剑男有一句诗:就像难以认命的美是一种羞耻(《白皙的手》)。这首诗写的是,诗人小时候有一双又纤细又白皙像葱似的手,但和在一起的小伙伴打猪草、挖野菜的日常经验中很不协调,以致诗人渴望它们变黑。剑男还写道:我羞愧/它们在贫寒的生活中埋下败笔。
不协调。这种不协调,可以说贯穿了剑男的写作。
不协调一般来说是让人不适的,但剑男的个人感受更进了一层,他有更多的羞感体验。
下面来看另一首诗。
《在临湘监狱》
穿过南江河到临湘,我带着新婚的妻子
去看望我的一个朋友,河水快干涸了
像秋天缩紧了身子。“迟早有一天
我要他付出代价,迟早。”我路过
十里铺时想起他去年的那句话
那时我的朋友在八角亭中学教物理
他娇小美丽的妻在一家保险公司做文员
绯闻在她和她的领导像霉菌一样
让他喘不过气来,终于在春天的时候
手无缚鸡之力的他把一把尖刀
捅进了那个大腹便便的男人的心脏
偏左的位置,到秋天的时候,他就
被送到临湘监狱了。今天刚好一周年
我和妻子走过一大片收割的稻田后
终于到达监狱门口,在接待室,我
发现他变得黝黑和健壮了,“我
刚挖完水沟回来。”他挺了挺身子
我从背包里拿出带给他的香烟、火腿肠说
“在这里还习惯吧?”只见他眼睛
突然红了,说:“你以为哪里不是监狱?”
语言还是和从前一样充满锋芒,我
赶忙给他介绍我的妻子雅儿,他
笑了笑,说:“这也是监狱,甜蜜的监狱。”
接着我们又谈了一些其他的事情
包括男人的血性、冲动和屈辱
但从头到尾,我们都没有谈到天堂
监狱是一种体制化的困局。人被投入监狱,是和生活的彻底不协调。而屈辱比之于羞愧,相对更为极端。这首诗写的是一个个案。笔者甚至这样想,社会生活中的个人,背负着自己的有限性的困局,也就是庄子所谓的“与物相刃相磨”,如果不问加缪式的“人为何不自杀”的问题,就是和群的这种“相刃相磨”式的互动;这种互动作用于个体,会催生各种体验,比如“屈辱”“羞耻”或“兴高采烈”“得意忘形”等等,但问题是我们所处的群己环境,毕竟体验到前者的为多数,并且这个多数,还经常王小波式的沉默着,无法发声,而诗人作为诗人,从来离暴力都很远,相对懦弱,诗人发自内心的吟唱,更多是被社会话语的公共空间挪用,通过被借用而作为一种证词。
在命名的使命之不可能完成之后,诗人能做的,不过是将个体经验呈现出来,将生活的催逼言说出来,把词语打上个体的体温和经验燃烧后的痕迹。
屈辱,或许是一种让我们眼睛突然发红并萦绕不去的东西吧?它拷问着男人的血性和冲动。屈辱是个体生命对自身存在价值的自我否定,是个体强烈体验到的被损害和不公。扪心自问,当被剥夺和被损害天天都在社会中发生,我们如何才能尽力苟且,与物相相刃相磨?
这是英雄的问题,或者说是个社会转型的问题,抽象一点说是个*治哲学问题。诗人非暴力的本性,则指向体验与言说,指向美学。
或许,诗人在这样言说和吟唱的时候,本身就有一种浓烈的羞耻之感和无力之感。
下面我们再看一首诗。
《懦弱的人》
我是一个懦弱的人,在城市行走
我偷偷打量那些美丽的女人
看她们细细的吊带,白净的肌肤
当她们偶尔将余光投来
我就低眉顺眼,贴着墙根慢慢地走
我在这座城市捡捡垃圾,我知道
在这些美女的眼中,我也是城市垃圾
的一部分,但我的心知道
我收拾的这条街道并不比我端正、健康
我也愿意有一份优雅的生活
但当我“心灵是愿意的
现实却在我身体的软肋插上了双刃”——
我每天细细捡拾我的生活,看到
多少个美女,就收到多少个鄙视的目光
我分开易拉罐和饮料瓶,和这座城市
一直忙碌到深夜,我小心翼翼
但并不为此感到羞愧
那些美女们不知道,这座城市
其实也是一堆巨大的垃圾
那些幽暗的发廊是肮脏的,那夜总会前
进进出出的红男绿女是肮脏的
那些洗桑拿的人,无论怎样的水
也洗不尽他身上的污渍
但我是个懦弱的人,我不敢指出这
一切:这其中的庸臭、堕落
这其中难言的虚伪、假面,这其中
的罪孽、屈辱和泪水
“有多少美女呵,如果她们的心也是美的”
我有时也有过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但我知道这是可耻的,每次都有
一种剧烈的、波澜不惊的疼
像烈日下的汗水悄悄溅上不曾愈合的伤口
如果我们不谈这首诗的本雅明诗学视野中的波德来尔笔下的巴黎式的移植,它的确在某种程度上表达的是当下我们自身所面临的语境——现代化城市。
在这种语境中,诗人剑男借一个城市拾垃圾者的口,区分了羞耻。拾垃圾者不为劳动和卑微感到羞耻,但却对占有和占有的想法(不切实际),感到可耻。也就是说,面对歧视(美女所代表的美的表象、或社会认同的美和善好的事物的歧视)、卑微(易拉罐和有塑料瓶之类的城市生活垃圾),诗人不惮忙碌,并且和这个城市一起忙碌,小心翼翼地为城市清污。这不可耻。
相反,可耻的却是不切实际的想法,并感受着这想法带来的剧烈的、波澜不惊的疼。
或许,诗人真正的意旨却是:对表象之美的占有,对美好的东西的占有,才是城市生活的垃圾之源。
也就是说,如果不对自己内心的占有欲进行节制和反思,不对自我的行为采取充分自律,我们就会变成再多的水也洗不尽身上污渍的人——垃圾制造者。
这就是诗人的声音,意见和吟唱。诗人在提醒大众,对群己关系,提出了自己审美的意见。
而诗人自己,却是疼痛的。我们从剑男的另一首诗中,可加强这种疼痛的印象。
《疼》
很多个春天过去了,但
一到春天我的胸口就生疼
我希望我是喜欢春天的
像一粒种子迎接秘密的雨水
但我一见到风就想起凋零的花瓣
一忆起往事就想到到处沾惹的柳絮
我是那样的矛盾,就像
一个病人,热爱美好的事物但力不从心
这首诗呈现了诗人的疼痛。像一个病人——这种隐隐淡淡的解释,不过是指诗人不是那么乐于占有,勇于攫取罢了。诗人则想到的是占有的负面——那些凋零的、沾惹不尽的事物。由于诗人对事物的正面和负面的共时性的体验,这种共时并呈,是疼痛的。
以上举出的三首诗,在笔者,是为了较清晰地解读诗人剑男的羞感体验。在诗人剑男,他用“罪”“屈辱”“羞耻”“可耻”之类的词,来表达。在笔者,为了评述的方便,则笼统地言之为“羞感”和“羞感体验”。
在武汉的60后诗人中,或许只有剑男,是惟一一个如此反复书写羞感的诗人,因而显得很卓异。
羞,在甲骨文中,是人手持羊的意象,表示敬献。这当是馐的本字。这个字后来假借为丑,为感到耻辱的意思。羞字的这个字源,很有意思。让人想到法国思想家巴塔耶所说的“赠予”“滥费”和“消尽”。
巴塔耶说的这几个词,大意是指,在原始部落中,众人向神献祭,或对他人赠予,拿出自己的私有物品,把它们糜费掉。说得直白一点,就是人们把自己劳动所获的剩余物品纯粹地、无目的地糜费掉。
羞,在甲骨中,恰好保留了这种赠予的意象。
羊看来真是顶好的东西了,它产生了汉字的美和善等一系列字词,至今和我们的语言和心灵发生关系,和口唇的感觉也发生着关系。
羞感,或许也是一种赠予,它把自己的不作为的美好,赠予给那些汲汲于占有美好,且努力作为并产生垃圾的众人。羞感以个体生命自身的纯粹和无目的,因不作为,不占有或少占有而保持着生命在世的纯粹。
这不能视为美的自我冲突,而应当视为对美的自我异化的抗议。
无疑,羞感是躲避的姿态,它不跨出,收回甚至反向,或把步子迈得非常小,以表明它对贪婪和占有的不认同。
另外,羞感,这个词,或许还可以视为一种滋味,对他者的赠予之物的接纳,那种吃下去的口感(咀嚼或回味),不颇像一种不正当的滋味吗?
羞感因此也成为双向的了:羞感互赠。而异化的互赠,肯定带来不适。这种不适,也和羞感的状态近似。剑男的这种羞感,无疑是发生于80年代以后而至的社会生活和变迁。这个后至的社会,有人恬不知耻地提倡“狼性”,贪婪占有甚至也被视为正当有效。
因而,剑男诗歌中的这种羞感,一方面可视为他长期和社会生活的对话与思考,另一方面也表明了他的美学立场。
这种羞感在诗学上的价值,或可以表述为:
羞感在社会生活的层面,是对占有和发展的警惕;
羞感在个人生活的层面,是对朴素的美的坚持、对欲望的追问和对人的感性之不可靥足的需索的鞭子的直接面对;
羞感在自然生命的层面,是思考人之为人,是否有优越性,可以毫无理由地超越自然它物而飞升、而没有行为的边界和约束。
这些问题,其实剑男的诗中,都有触及。诗人以其个性体验,个性化地表达他对生活变化的种种感受——生活所赠予的羞感的滋味——一种砥砺。
武汉这群60后诗人,各有自己的关键词。因各人的个性经验而呈现多种样态。他们都是偶然的这一个,但又不可替代。
三、百家姓的温暖和生命的安慰
诗人剑男在其随笔中回忆过和父亲一起打柴的往事。他写道——每天打柴时,父亲在路上都对我说:“冬天这么冷,怎么能缺少柴薪?”
这是一段很动人的故事,读者可在《剑男诗选》中读到。
剑男的宗教感,可以把亲朋和知识综合起来。或许这就是他的特色或底色,是一种自我的固守。就是日常生活中的兄弟友爱之情,也多少有些宗教感的浸透。我记得那机杼/接近生活和真理,被穷困人家的手所表达/源自事物的核心(《织布的声音》)。
诗人对生活,也有自己个性的理解:生活一直都是这样:说爱过/它就有一些改变,说没爱过/它就是原来的样子(《爱的记忆》);她发现一切外在的东西都不重要了——(《近视》)。诗人还说:我不想说救赎,就像我不想说/在过去的寂寞的时光中一个人怎样/背上自己这个包袱,——一个人/与自己做伴,他是怎样独自走出长安城?(《想起唐玄奘》)。
每一个人都必须背上自己这个包袱。这与其说是真理,还不如说是常识。剑男在处理生活经验的时候,是个高手。有一些诗,读后让人赞赏不已。如以下的这一首:
《胆结石》
我并不胆怯,但我惧怕
这一些小颗粒,它们从哪里来
如何聚到我的体内?我的
眼里容不下沙子,但我不得不
接纳这些细碎的小石头,一个
脆弱的人从此有了坚硬的部分
我不得不将它藏在胸中——尽管
我自己知道,这是一个错误
就像我知道石头有石头的愤怒
我捂住我的腹,以为是受了风寒
以为是憋屈的生活伤了胃,败坏了
兴致,其实是我劳碌的命
终于被秋凉清算
“这些小石头在你体内有些
年头了。”——呵,这样一颗
弱小的胆被石头挤得生疼
它难以倒出的苦水也是
我命运必须接受的一部分?
应该说我这些年是安分的
读书、思考、沉默不语或清心寡欲
我从未粗暴地对待过我的身体
也没有借着胆子粗暴地对待过生活
但这些小石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
填进了我的胸膛,像无理的僭越者
如果有一天它如一颗子弹击中我
这痛快的一了百了我将欣然受命?
我将欣喜于它的精确和和速度
终于能够结束我胆膻心惊的生活?
把自己身体的疾病写得这么内容充实,血肉丰满,颇为难得。剑男的诗,文本性很强,也便于理解,如过度阐释,不仅难为自己,也难为别人。还有如:
《致云南赵鸿昌》
如果今后有一个叫卢伟的男孩找到你
那必定是我的儿子无疑
十五年前,火车在令人不安的阳光中
送走了你,我对你说那句话,就像生离死别
十五年,如今连麻雀都退回深山
我的儿子也已经十岁,我给他取名卢伟
真的像十五年前就已准备的一个谐音
并在他十岁生日这天给他讲到你这个云南的胖子
他一听到云南就跳了起来:云南!云南是不是
就是孔雀、大象、红茶花,一个只有春天的地方?
他只有十岁,但他已开始计划去你那儿了
从三月到八月,已攒下伍拾贰元柒角钱
再过一年就能够买一张到昆明的火车票了,再
过一年就有去哀劳山的汽车票了,再
过一年我就穿过哀劳山到刀寨了,再
过两年就能有住简陋旅馆的钱了,再
过一年我还能给胖子叔叔准备一个礼物
他扳着指头计划着,但他没有告诉我是什么礼物
我数了数,按这个速度
他到你那儿就是十八岁了
十八岁,这么一晃就是十八年,我想他突然
出现在你面前会不会把你吓一大跳,你
会不会出现幻觉,把他当成当年的我
然后为这么多年的离别而感慨不已
这首诗,以做一道小学数学题的方式,写出了浓郁的亲情和友情,最少可以称得上是妙手偶得了。难以解读一点的,是如《昙花的方式》这一类有点形上思考的诗作。兹录如下:
《昙花的方式》
一朵昙花的方式,在春天的腑脏
迟迟打开的内心一闪即逝
宛若习艺途中短命的天才,音的丰碑
怀抱大地弹奏的方式
历劫不灭的灯盏一经闪耀
我们就记住了它,像我们脚下深深的泥土
这生命中的练习曲,昙花
要开放在时间的峰尖上
一现就暗合了一生的宿命
它缓慢的恢复是那样的漫长
不能遏止
不能在春天中看到艺人最后的歌唱
仅仅是一种方式,毁灭了自身的心仪
死亡成就了一生不能宽恕的完美
消逝的美啊,如果在我们习艺的途中
昙花仅仅一现,这不足以悲哀
悲哀的是这灵*的独旅
昙花不现
空寂的习艺使多少浪子半途而废
他们把圣洁的诗歌高擎在空中
没有人可以让他们舒展,像
卷曲的花蕾,这中间是谁的头骨?
他们的沉思被郁闷裹住
这一生,又是谁被允许短暂的开放一次?
在面对生命本体的时候,语词又不得不沉匿于黑暗之中了。有关生命本体的言说,像是在黑暗中透出的一丝丝微弱的光亮,在很偶然的际遇中,才能捕捉得到。这有如诗人偶遇昙花,突然寄物兴感,因象赋情,能有一逞。诗人把自己心中的抽象之思,因偶然的机遇,托付于具象之物,这有点像艾略特说的“客观对应物”,也契合中国传统诗论中经常讨论的内容。具体到这一首诗,如以司空图的《诗品》来衡量,可以纳入“委曲”“形容”和“悲慨”诸品之中。如“他们的沉思被郁闷裹住/这一生,又是谁被允许短暂的开放一次?”就可以用“委曲”中的“道不自器,与之圆方”来解释诗人对生命本体的追问。如“消逝的美啊,如果在我们习艺的途中/昙花仅仅一现,这不足以悲哀/悲哀的是这灵*的独旅”这一类句子,就可以用“悲慨”中的“百岁如流,富贵冷灰。大道日丧,若为雄才”来理解现实生活中生命的孤旅和一去不复返的悲哀。如“一朵昙花的方式,在春天的腑脏/迟迟打开的内心一闪即逝”这一类修辞,可以用“形容”中的“离形得似,庶几斯人”来解释诗人对客观物象与主观精神取形比类。当然,整体看,这首诗是颇多悲慨的,昙花像一次对生命的练习,美好而短暂。
另外,诗中对“习艺”有三次指涉,需要具体阐释。笔者以为,这即是生命的自我完成,或者说“成己”。就像一个乡下的小木匠或泥瓦匠,他需要练习,才能出师,才能成为匠人。而诗人本身,也是匠人的一种。总起来说,每一个人的人生,如果不半途而废的话,必须习艺,然后成为自己。昙花的方式,成了一个缩影。
当然,以上的解释,完全可以用另一套话语来完成,只需要把诗人的基本诗意的内核进行揭示,使之相对清晰,即可。
剑男诗歌还有一个非常个性化的特点,就是在诗中喜欢用引号。
在引号中,有引用,有独白,有对白,或许也有强调的含义。
直观地看,引号中的东西,一般是非本己的,不是直接道出的。可以说,作为诗人的剑男喜欢引用,倒很合逻辑,因为他听到的东西,可能不来自自己,可能是高处的声音,来自灵*但听上去像是外在的声音,然后是他人的话语或与他人的对话。
这也是背着自己的包袱的诗人的底色。
日子是粗砺的,但生活中还是不乏温暖和安慰——它们来自亲人、朋友、知己,来自友好的陌生人,来自自然和生命的无法否定的美和感动。虽然不再有年代的那种命名的意气,但仍然有东西,支撑着诗人内在隐秘的诉求——
我要让自然最奥秘的生命充满心灵
像那曲塘中的荷箭,在淤泥中
扶正自己的身躯
(《当自然最奥秘的生命充满心灵》)
四、结语
无疑,我们的生活已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并还将发生更多深刻的变化。社会超速发展带来的晕眩和狂欢,也把诗人驱逐出境。媒体和图象,在帮助我们制造内心。但仍然还有诗人在固执地言说吟唱,如无边丝雨,缠绵不尽。或许就在明天,我们又需要诗歌了,突然会结识了这样一群人。
在武汉的这一批像剑男这样的60后诗人,或是历史对武汉的馈赠——就笔者所知道的,他们是:哑君、柳宗宣、田禾、钱省、刘洁岷、余笑忠、张执浩、张良明、李以亮、阿毛、沉河、小引等(或许有遗漏)。这一批诗人经过二十多年的积累,已经储藏了很多内心的词,可以被我们认领。
这是一群年代的诗歌兄弟。
特邀编辑:沉河│责编:李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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