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于茗山之西、梁子湖东南的汉子山,出好茶,名“桃花裔”。
说到“桃花裔”,一段涉及苏轼的“公案”,自然浮出水面。茗山,顾名思义,茶山,即出茶的山。苏轼被贬湖北*州时,遍游鄂东南的鄂州、大冶、阳新等地,留下了很多脍炙人口的诗词,《问大冶长老乞桃花茶栽东坡》就是其中一首。诗曰:
周诗记苦荼,茗饮出近世。
初缘厌粱肉,假此雪昏滞。
嗟我五亩园,桑麦苦蒙翳。
不令寸地闲,更乞茶子蓺。
饥寒未知免,已作太饱计。
庶将通有无,农末不相戾。
春来冻地裂,紫笋森已锐。
牛羊烦诃叱,筐筥未敢睨。
江南老道人,齿发日夜逝。
他年雪堂品,空记桃花裔。
作者无心,读者有意,这首涉茶的生活感怀诗,引起了今人的争议。争议的焦点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东坡乞茶的地点,阳新境内厚脑山之桃花尖?大冶辖区桃花嘴,还是茗山?二是东坡所乞之茶是茶树,还是桃树?地方史料的零星记载,给大家带来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争论。像这样的“公案”,上网一查,很多,譬如杜牧《清明》诗中的杏花村何在?有说在安徽贵池,有说在江苏丰县,还有说在山西汾阳。去年,去麻城,又看到杜牧的杏花村。在我看来,于悬案未决之处做文章目的无外乎两个,一是为了治学,一是成全俗念。前者属于学术文化范畴,有解惑释疑、正本清源之功,值得敬佩;后者因名人效应,属于沾故攀亲,重野史传闻的行为,虽不入主流,却能造福一方,情有可原。这样想,不代表我没有自己的想法。我不是做学问的人,只想于文字里寻觅一种文学上的意趣,一种超乎学术的,善意的利他立场。这比正襟危坐的学术来得有趣。从这个意义讲,文赤壁比武赤壁更有魅力。所以,遇到类似问题,我偏好钻进民间传说寻幽揽胜。
早春的汉子山。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在羊肠小道风尘仆仆赶路。当她来到一处峡谷,和婉的泉流之声像藤蔓四处伸展,不知不觉缠住了她的脚步。哗啦哗啦哗啦,屏气凝神,她似乎在极力辨寻泉流之在。片刻,女子喜形于色,向一处茅草遮盖的凹地奔去。顺着她碎步疾行的方向看去,只见一条细小的流泉自上而下,跌跌撞撞地落下来。她拨开草丛,连掬几捧清亮的泉水,送入干渴得几近冒烟的口中。紧接着,她又连掬几捧泉水,洗了脸。清冽甘甜的泉水,一经受用,连日来的困顿疲乏顷刻烟消云散。这时,也只有这时,她才有心思观赏眼前的美景。蓝天白云下,绿树莽莽;向阳山坡,桃花正开,芳香扑鼻;林荫深处,间或传来鸟儿甜美的叫声……此情此景,也许是疲惫的心想安顿下来,也许是上苍的恩赐牵绊,这个因寻找走失的妹妹,而长时间奔波在鄂地的越国女子,这一刻心动了。心动不如行动,无果无望的寻觅滞留了寻亲的疲惫步履,越女结庐汉子山,以图日后再作打算。她把随身携带的茶树籽洒在桃树下,此后,汉子山每每桃花盛开,就可见越女带着一些年轻女子采茶的忙碌身影,仿佛天女下凡……
我喜欢这个民间传说。我知道,我的情结于学术无补,但与俗念有点近亲,属于亲戚之间没有来往那种。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骨子里我的执念与世俗普遍追求的好面子,喜虚荣,给自己脸上贴金,从而希冀谋点利益的动念无染,而纯粹只是善美之心所驱动的选择,相信很多人都会这样选择。善美他人之善美,谁能忍心苛责于我呢!这种情结,使我无需严谨由头地认定,茗山,就是茶山。东坡所乞之茶当属茶树。茗山分为大茗山,小茗山,而汉子山是小茗山的一部分,从我的逻辑出发,汉子山当然出茶。湖北省首席茶叶专家王东明先生踏访此园,说过这样一段话:山坡之顶,朝东向阳;近有天池养根;远有群峰环绕;下有峡谷送风,溪流起雾;上有杂木添香,桃花增色。无疑,这段话说出了此处是产茶,而且产好茶的极佳之地。这个茶,不是桃花制成的茶,但与桃花有关。汉子山茶园的主人凡先生种茶,也制茶。难怪他要把自己制的茶命名为“桃花裔”了。
由“桃花裔”的茶名,可以看出,凡先生是一个有情调的人。他的情调表现在有别于常人的广泛的兴趣爱好上。庚子年新冠疫情期间,我先后两次去他的茶园。一次是疫情中,在梁子湖区宣传部副部长李君亮的带领下,我去采访他的抗疫先进事迹。另一次是疫情解封后,他在茶园接待了一拨来自武汉的朋友,我陪同。两次茶园之行,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茶道功夫。事后想想,一个种茶制茶的茶人,爱好茶道是很自然的事。我们围茶桌就座,只见他拿出自制的明前“桃花裔”,打开盒盖,向我们逐一展示,并叮嘱我们别忘闻一闻。我虽然喜欢喝茶,但于茶道少有研究,因此颇感兴趣。一阵深巷杏花般清香飘过之后,他告诉我们,这是功夫茶的第一道程序。接下来的十道程序,温茶,装茶,润茶,冲泡,浇壶,湿杯,运壶,倒茶,敬茶,品茶,他如数家珍,娓娓道来,有如淅淅沥沥的春雨沁人心脾。
我闭目品茗。眼前一幕幕画面闪过。
太阳升起来了。粉妆玉砌的汉子山一片静穆,偶尔咯吱一声,不知何处紧裹冰雪的树枝折断于清冷的霞光之中。循声望去,一只鸟儿衔着霞光站在茶园门前的樟树上,一动不动。山脚下,狮子口水库穿着白色的坚甲,熠熠闪光。坚甲里面,仿佛有无数双热乎乎的手跃跃欲试,要挣脱坚甲的束缚。慢慢地,坚甲的第一枚扣子崩开了,发出咔嚓的脆响。接着,第二枚,第三枚……在坚甲扣子逐一崩开的当口,那些树,常绿的,落叶的,纷纷用苏醒的激情化开冰雪。山地也是,连衰老的芭茅也不例外。
风来了,暖融融;雨来了,甜丝丝。
小草拱出了嫩芽,溪涧边,岩石缝,山坡上。
各色树等,他们的枝条冒出一张张毛茸茸的小嘴。
伴随野樱花的开放,茶树的新芽开始呼朋引伴,似乎想要唤醒沉睡的桃树。桃花开了,好摘几朵桃花装饰绿色的家园。
春天来了,汉子山想说没有说出的妙趣,经由明前茶,在我的口腔腾挪婉转,在我的唇齿袅娜生香。
凡先生的茶道将我带进一个纯净甜美的世界,让我在凡俗的热闹里像一块冲破水中天的石头沉入水底,静下来,静下来。设想一下,三五朋友,一边饮酒,一边听民间音乐家演奏古琴,该是怎样的情景呢?第二次去茶园,我有幸遇上这样的场景。
正是疫情解封之后,凡先生想规划一下茶园的发展方向,《知音》杂志负责民俗文旅项目策划的刘总就来到了茶园。同行的有一个民间艺术家,名叫万翔。他会制作古琴,会谱曲,也会弹古琴。当时,室外春雨绵绵,春寒料峭;室内推杯换盏,其乐融融。酒过三巡,万翔先生起身弹古琴为大家助兴。他弹奏的是自己根据《越人歌》谱写的曲子。
诗意的环境,艺术的氛围,友谊的暖流交织在一起,感觉身心彻底得到了释放,感觉这个世界除了美好,还是美好,以致自从那天之后,我的脑海经常浮现这个场景,在劳累的案牍,在失眠的床笫。我们灯红酒绿的纷繁生活,能有如此精神的圣地,供我们诗意栖居,人生夫复何求?反思来路,如鹏鸟背负青天,精疲力竭之余,不知不觉,青丝白发,两手空空,不禁悲从中来。那些该放下的东西,我们终究带不走,与其空留遗憾,不如趁早放下,洒脱走一回。
一曲终了,凡先生给我们讲起《越人歌》的由来。他说,《越人歌》就流传于他所在的茶园一带。并说,《越人歌》是中国同性恋的滥觞。当年熊红受封鄂王,都城距此二三十里。今天,汉子山南面的金牛镇王彦贵塆(大冶地界,原属鄂州)有鄂王城遗址。史料记载,彼时,鄂地一片蛮荒,居住着越人。鄂王的怀柔*策,使越人愿意和睦相处。作为鄂国古治所,鄂王城曾一度成为楚国国都。这一点,史学界尚未形成定论,我无意于考古辨史,只想说明,若鄂王城果真在此,以高河自南向西注入鄂渚(今梁子湖)的便利,以鄂渚边界西入汉子山脚下的地理位置,鄂王子皙泛舟于汉子山的溪流则是有可能的。而据此地越人楚人杂居的史实,越人献歌也顺理成章。至于同性恋,正统的文学史,语焉不详,倒是大儒们不乏有此一说,这件事有据可查,不赘言。
凡先生除了喜茶道,爱读书,兴之所至,也写诗。听完《越人歌》之后,我写了一首诗,算是以诗会友。兹抄录于此:
万翔弹奏《越人歌》
酒过三巡兮雨打西窗,弹拨丝弦兮古琴漪涟。
越人越人兮安居楚地,王子亲民兮与民同乐。
抱拥舟楫兮舟子献歌,子皙心动兮扶肩披锦。
男男相恋兮情何以堪,尊卑有序兮无分上下。
筚路蓝缕兮立基扬越,周室鞭长兮楚国雄起。
曲终雨歇兮静水流深,酒令乍起兮醉美流光。
庚子年,疫情刚开始,封城的前一天,他由汉返乡,写过一首诗。我曾收录于采访他写的报告文学《野樱花的情怀》。那是一首现代诗。写作本文时,意外发现《鄂州日报》记者采访他的报道中有一首他写的古诗,没看见题目。诗云:宋时香茗偶然见,鄂地桃花未知年。越女采花真仙子,青芽红蕊飘心尖。根据内容判断,当属咏桃花裔茶诗之列。有这些高雅情调,自然会有大情怀。
凡先生的大情怀是致富不忘家乡,致富反哺乡村。早在年之前,从事贸易的凡先生,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吃苦耐劳的品质,脱颖而出,成为贸易行业的一颗明星。随着事业的蒸蒸日上,很快,他在省城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熟悉乡土,深谙乡土掌故旧闻的凡先生,每每回乡,看到那些荒山荒岭,心里就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痛,尤其是,当他来到汉子山时,记忆中,这里曾是村里的柑橘园,并且还有一小片茶地。由于没有人管理,橘树已老化,茶地已荒芜。放眼望去,荆棘丛生,杂草遍地,一片荒凉。守着宝地过穷日子,叫人心里不舒服啊。他知道,乡亲们穷啊,要开发打理这片荒山,没有充足的资金做后盾谈何容易。想起这些,一种担当,一种义务和责任,驱使他心中形成一个念想:把山地流转过来,打造生态农业旅游观光地。他也知道,要做好这件事,的确不易,千难万难资金第一难。这些年,搏击商海,虽小有积蓄,但与开发荒山需要的资金比,手头那点资金无异于九牛一毛。记得一本书里说过这样一句话:人,一辈子做好一件事就够了。他就想做好这件事。而要做好这件事,等靠要是行不通的,要有过穷日子的打算,要有咬定青山不放松的韧劲,才能不负初心,不负众望。印象中,近年,一些地方,热衷于跟风,为办什么节,急功近利打造什么基地的现象比比皆是。风头过后,基地呀什么的,就走人,就荒芜。也有不少老板一开始雄心勃勃干事业,三年五载后,血本无归,无奈放弃。他不是那样的人。如果那样的话,就对不住乡*,对不住养育他的这片山水。这片山水于他是有恩的,可以说,没有这片山水就没有他的生命,更没有他的今天。小时候,山里的野果是那么无私地填饱他的辘辘饥肠。汉子山之泉水清呀,可以濯洗他砍柴之后浑身的汗水;汉子山之泉水甜呀,可以润他吼过山歌之后干渴的嗓门。他对这片山水的感情据定了他要报答。而报答的最好方式是尽快让这片山水美丽起来,富裕起来。
从年到现在,他坚守这片荒山已有近八年,可以说是“八年抗战”。其间,酸甜苦辣,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多少个山顶不眠之夜,望着一轮皎洁的月亮,聆听山间万籁之声,他一遍又一遍叮嘱自己,一定要扛住。在旁人看来,凡先生是“躺着不烧,站起来烧”(意为放着舒心日子不过,穷折腾)。对此,他置之一笑,并不放在心上。他相信,金钱的意义不在于个人拥有多少,而在于用在该用的地方,释放出社会价值。八年来,他不断投入,积蓄完了,就借贷,他相信,这个“无底洞”终究会迎来“金山银山”的日子。
阳春三月,我第三次去他的茶园。最大的变化是,上山的盘山路路基工程已完成,下一步就是铺沥青。他感慨地说,乡村振兴,就是我的及时雨啊!所谓“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这次去茶园,我正赶上他的茶坊制茶。我兴致勃勃参观了他的制茶坊。走近茶坊,浓浓的茶香扑鼻而来,诉说着主人好客的情意,似乎要把这一山的春色、春味全部浓缩,迫不及待送给你。制茶坊内,杀青的茶叶摊在一个个簸箕上,等待着一场破茧化蝶的历练。几个师傅正在忙着炒茶。与制茶工艺相比,我更关心的是茶的成本。我走过去,与一个年纪大的师傅攀谈:
“师傅,采茶的价格便宜吗?”
“不便宜啊。采一斤鲜茶叶,工钱20元。一般,一斤成品茶叶需要5斤鲜茶叶。”
我盘算着,仅采茶就要元,加上管理、施肥、制作,怎么说一斤成品茶叶的价格不菲啊。我问凡先生:“茶叶行销吗?”
“还行吧。但要不了一年,会更好。”
我一脸疑惑,他告诉我,等路修好了,这里就会成为网红打卡地,不愁销路不好。我恍然大悟。凡先生说话总是那么低调。我感觉到,他的低调散发着一种对前景充满信心的力量,这是我深受感染的地方。一个人的努力终究是有限的。对于凡先生来说,他赶上了好时代。乡村振兴,给他送来了春风春雨。我们刚刚打完了一场漂亮的脱贫攻坚战战役,时代又吹响了进*乡村振兴的号角。“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凡先生的“桃花裔”:香飘四方的日子还会远吗?
陈绪保,年9月出生,教师,湖北鄂州人。鄂州市作协副秘书长,湖北省作协会员,出版诗集《跋涉者之歌》和《孤独的云》。作品多次获奖,入选多种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