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石日报
○盛茂柏
铁山的羊肠小径尽皆变成了康庄大道。唯独几条叫挂路的山路,虽早已不复存在,但它却始终挂在我的记忆之中!
山多的地方,山路便多。山路从不是坦途。除了峰回路转、险若羊肠、走起来费时费力这些山路的共性外,铁山有几条专供人力驮运矿石的山路,却陡、窄、险得离谱。
这是几条长几米、几十米不等,凿嵌于峭壁中,宽仅容脚掌、长塞不进脚跟,形同履痕的小坑。那一坑一坑,从高处到低处绵延下来,几乎垂直连成一条线,宛如从天挂下的阶梯。父辈们告诉我:“这就是挂路。”挣扎在这样的路上,走在前面的就像踩在走在后面的头上,走后的伸手可摸到走前的脚跟。若谁不小心,竟一脚踏空,自己咕隆隆滚到山脚不算,还往往会撞得走后面的连锁滚到山脚……
挂路既没有长安路的繁华气度,更没有西湖路的姣好韵致,甚至与*沙滚滚的塞外路相比,也少了那粗犷和雄浑……挂路渺小得无法形容。难怪包罗万象的词海词源不载。洋洋巨制的百科全书,也没有关于挂路的片语只言。然而,它在中华文明进程的光碟中,却像*钟大吕,其悲壮的音符,一直轰鸣在我灵*的圣坛!幼时,我曾常常纳闷:这路是怎么挂上去的呢?稍长,我渐渐明白:那里原本没有路,被踩的次数多了,才一脚一脚挂了上去。继而,我又痴痴地追问:这震撼人心的挂路名儿,又是谁偷人心上有、说人嘴边无,留下的杰作呢?后来,我始信:没有在挂路上的一番死去活来,甚至付出血泪的代价,就绝没有这精炼、生动、形象的匠心独运。于是,我懂了:象牙塔内孕育不出挂路这样的名篇,即使它只有两个字!而这两个字,又给了我们多么广袤的畅想空间,何等深邃的回忆天地。
我猜测:中国历史上的第一块铁,说不准就是从挂路上驮下的冶炼作品。我臆度:大沽口巨炮的铁身,兴许是挂路驮下的铸造杰作。挂路输送过多少顶天立地的栋梁,又赋予民族精英们多么热切的期望。晚清那几位令人感佩的洋务巨子,张之洞、盛宣怀……也正是胸怀振国兴邦的宏愿,以年逾半百的蹒跚步履,从挂路上跋涉出开矿方略,并付诸实践的。在保守势力等诸多因素的掣肘下,他们的强国之路,又何尝不像挂路一样,危机四伏、险象环生!惊心动魄的挂路,跌宕昭彰着中华冶炼史的艰险;高耸霄汉的层峦,孕育出特色鲜明的方言奇葩。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而不同的一方水土,也便折射出一方人的特征。环境气候恶劣的一方人,辈辈处于生存的挑战中,大多抗争成彪悍豪强的脾性;雨软风酥的一方人,代代恩承大自然的眷顾,大多滋养成纤秀平和的表里……除饮食嗜好,服饰追求等迥异之外,发音念字,组词寓意,也张扬出各自的区别。
我们铁山话,别具一格。不管男女老少,几乎一律不用喉腹控制气流,直截了当,哗哗啦啦。就像*河壶口上的水,滚滚而下。除了快速的发音习惯之外,似乎从来就没有过闭口发出的仄音,一概是开口平音的高昂。曾有一位朝廷大员,赴铁山巡视。刚入这块采矿冶炼的热土,轿外便人声激扬,俨然似斗殴开打的前奏,此官还算关心民生,便令仆役前往调停。当得知“是两个儿女亲家在谈心”后,先是一阵愕然,后是忍不住一笑,接着是掀帘风趣地说:“说话怎么像打雷,就不怕震聋了本官耳朵,拿汝等究责问罪!”这则轶闻,也可能纯属杜撰。但铁山人说话时的气足声高,却屡被外来人形容为“高音喇叭叫”!
无疑,铁山人说话声音高亢、粗犷、直抒胸臆的表达习惯,并非空中楼阁,它有着漫长的实用基础。它是生存的需要、环境的定型、交流的必需。身在这座峰,要向那边岭上传递讯息,既要节时省力,又要避免山路上的摸爬跌撞,只能大声呼喊。山重水复,树遮风拦,低分贝的轻声细气怎能送抵?再说,数千年来,采矿冶炼(仅有规模大小之别,从无中辍间断之时),年年锤响石鸣,岁岁炉红火烈,缠绵柔婉的吴侬软语,岂不统被掩埋殆尽?更何况,世世代代生老病死山中,难免摊上一两回山崩塌方的灾祸。发现险情,轻声细气预警,势必未及绸缪,便即蒙难!没有铁山这一方与众不同的水土,也便没有了这一方人独树一帜的语言风格。这里面本身就蕴含着深刻的哲理:存在不仅决定人们的意识形态,还决定人们的表现方法。其实,铁山话就是大冶话。对大冶话用语连词的凝练精准、发音吐字的粗犷高亢,以及深刻朴素的辩证关系,这里不再条分缕析。